泳池领班四十多岁,单从面相体态上看,只想起四个字:又老又瘦,从他干枯瘦弱的胳膊上看,起码得有六十多岁了。说是领班,其实负责泳池工作的也就只有两个人。黝黑的脑门整日在泳池边晒得油光发亮,眼睛似乎终日在阳光下晒得又小又扁。高高的颧骨,一眼看过去一脸苦相。
刚到博鳌第一天,他就对我来自安徽相当惊异,眼睛眯的更小了,话一下子就多了起来,在泳池边像个得意的将军一样说起自己的闺女,在安徽财经大学学的会计,学校如何如何,但他也没去过安徽,又记不得蚌埠这个稍显拗口的地名,挠着一头极短而稀疏的头发苦苦思索,尴尬的讪讪笑着,胸膛倒挺得高高的,告诉我他一定一定抽空去趟安徽。他极节俭,甚至不像这个年龄的海南男人,不喝酒,不嚼槟榔,甚至闻不得烟味。另一个泳池的大哥倒老是喜欢顺我的烟,每次都笑嘻嘻又尴尬的找我,兄弟啊,借根烟抽咯,这里一坐一天,不抽烟干什么,还是要抽抽哇。敏哥就不抽,闲下来就只是在泳池旁边出神的坐着。
每天他们会让我先去吃饭,然后眯着眼睛笑呵呵的问我食堂今天吃什么,有白斩鸡那是很开心的,颧骨高高扬起,整个笑肌都提了起来,“好耶!”简直不像一个小老头了。每天他总会拎上一个铁饭盒,大概装得下满满两大碗白粥,早上食堂总是熬着味道非常中国生涩寡淡但异常粘稠的白粥,他吃完早餐,就在饭盒里舀上满满的白粥。到了晚上下班的时候,就在漆黑的泳池仓库里用小小的电饭煲加热了,吃完了再回去,绝不会自己做些别的宵夜,也从不带到宿舍吃粥。他每天勤勤恳恳的早上开水泵,撒药,捞落叶,扫地,吸泳池沉积的各种杂物。什么时候开灯关灯,什么时候加水,该不该撒药,记得清清楚楚,好像掌管着泳池就是他本来的使命。
工作的时候他极少说话,要么顶着太阳一干就是一两个小时不停,要么就是坐在泳池边上一个人眯着眼睛坐着,像是在发呆,又像是沉入无边的幻想。见到经理来了,测水质的来了,就拽着拖鞋小跑过去,弓着腰抬起栅栏,欠着脖子说着笑着,再灌上满满一袋泳池的水递给人家。经理和环境监测的人来了,他是不会让人家弯腰的,可他的腰又不好,就慢慢沉沉的坐着蹲下去,他似乎膝盖也不太好,就一只手紧紧的攥住膝盖,手背的血管根根分明,再往泳池里伸长了另一只胳膊,连带着那弯曲绷紧的脖子,眉间的皮肤拧成了一个皱缩的大疙瘩,眼睛就眯的更小了。女检测员二十多岁,穿着半高的高跟鞋踮着步子细细碎碎小心翼翼的走到泳池边,看到敏哥这个样子倒想去接一下水袋,可是膝盖刚微微弯下去,就好像灌了铅一样凝固了,惹得敏哥连忙摆手示意让他自己来。莫经理倒也是从泳池服务员一步步干过来,正值壮年意气风发的他,怎么会体会敏哥弯腰蹲下的痛苦。好不容易灌满了水,敏哥还要快速的起身,立马挺直疼痛的腰杆,显得自己很是麻利,还有着浑身的劲,就是因为身体的疼痛,脚后跟用力摁在地上显得毫无血色,白的吓人。
几天很快就过去了,临走的前一天,我跟他值夜班,刚到了下班的点,一个记者裹着浴袍要来游泳,刚锁上栅栏的他高声说着“哎呀,你来的太晚了,我们下班啦”。我也笑着跟人家说“太巧了,刚下班您就来了”。他好像一下觉得自己说的不太好,讪讪地挠挠头“太巧了太巧了”。住客倒没觉得有什么,摸摸了浴袍的腰带摇摇头要回去,倒是敏哥很介意自己说的话,面色非常尴尬,整个人的行动好像都缓慢了许多,我一下觉得自己讲了啥不该说的聪明话,倒也不怎么好意思看向他。旁边工作的员工好像跟他关系都很不错,两个人有点沉默的下班路上碰到餐厅运水果的小伙,人家给他塞了一小把龙眼,他开心的不得了,一下兴致高昂的跟人家寒暄了许久,两个人在这深夜笑的手舞足蹈。不多的龙眼他转手就撕给我大半,甜啊,一转身又看着他颧骨高高的眯着小小的眼睛止不住的笑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