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我记事起,姥姥家的院子里,就有一棵粗大的樱桃树。它表皮粗粝,枝叶繁茂,越是在烈日的照耀下,碧绿的叶子就愈发显得油润欲滴。每年它都拼了命一样结果子,长的樱桃又红又大,简直让人叹为观止。每天早上一睁眼,我就能透过堂屋的大门看到水井旁早起洗衣的姥姥,阳光透过樱桃树上层层叠叠的枝叶,星星点点地撒在姥姥素净的衣服上。小院就如此的安静,只有风吹过树叶,井水撞击石板轻轻的“哗啦”声。
姥爷是出了名地能干,每天这个时候,他就已经背起农具趁着晨风清凉,下地忙活好一会了。到早饭的点了,他又总能恰到好处地准时出现在院门外,轻轻放下锄头用手上粗硬的茧子小心地擦去农具上沾染的泥土,摸一摸端详一阵才肯离开。一转身又抱起柴火,准备烧火。姥姥这时刚好收起鸡蛋鸭蛋,晾好衣服,走进厨房。俩人也不说话,面带笑意地就开始一起烧火做饭了。
姥爷不爱说话,个头不高但异常精壮有力,把风箱拉的呼呼作响。两个人各忙各的,只有风箱“呼哧——呼哧”的声音。火大烧饭就快,俩人动作也麻利,一会饭香味就在小院里荡漾开了。姥爷这个时候就爱端起碗往门槛上一坐,抬头看着樱桃树说:“嘿!当初我把它扛回来的时候,就比碗口粗了,我一个人往肩上一放,三十多里地没歇就走回来了。这树也争气,每年可不少结果”。
那个时候他爱惜自己的房子,爱他的锄头,爱他的庄稼土地,爱大口喝集上散装的高度白酒,也爱在茶余饭后盼着他那棵粗壮的樱桃树收获结果。他不识字,却最喜欢反反复复的问我的学校里的事,一遍两遍,问一次眯着眼睛笑一次。
我是盼着樱桃成熟的,六月初,收麦子的时候,通红的大樱桃就熟了。小院里铺满了金黄的谷粒,平时出门在外的亲戚也都团聚在一起吃着刚腌好的鸭蛋,更重要的是:我又可以过生日了。小时候一年好像只有两次长大,一次是生日,一次是过年,好像吃了樱桃,就算按部就班的大了一岁。
四月份樱桃刚冒出青色的尖时,姥爷就一头栽在他热爱的土地上——脑梗塞。六月份樱桃成熟的时候,我们把姥爷接回了家。再回到这个小院,他半边身子几乎无法动弹。而樱桃早就被鸟吃了个干净,只剩一地朽烂的果核在杂草中分外扎眼。
樱桃熟了,我们都没吃上。姥姥不敢让姥爷看到满院的落果,抹着眼泪偷偷地打扫了院子。姥爷变了,他迫切地想吃胖,特别贪恋肥肉,也变得越来越易怒,再也迈不开腿拎不起锄头走向那几亩松软的土地。大仙说:“他把魂病丢了”。他不再问我成绩,却更加频繁的不停给我碗里夹菜。我也没过生日,但那年突然之间眉毛一下子就高过了堂屋的桌子,烧火的任务也交给我了。只不过风箱也老了,慢悠悠“咯吱——咯吱”地响着,衬得厨房更沉默冷清了。第二年,樱桃树终于耗尽了它所有的养分,大把地掉着叶子,安静地枯萎了。我也上了小学,姥爷也学会用发呆对抗时间了,只是樱桃再也不会熟了,我也不那么在意生日了。
姥爷年轻的时候喜欢望着他那棵粗粝壮实的樱桃树,后来爱拾掇他那几亩庄稼地,盼着我长大,再后来就只爱关心我们的身体,盼着一家子安安稳稳。生命或许就是用尽自己所有的养分不停的守望,从远方到家庭,再到子孙儿女。当不能再从土地里汲取力量的时候,我们也会安静的老去。